風無損了自己幾百年的道行換了厲墨雲短時清醒，鹿眠奔波了一路腿上的傷口再度覆發。

山間莊子裏的偏舍內，鹿眠準備要走。

牧臣與黑齒有些為難，偏偏她離開厲墨雲房間時，對方一句話也沒說，鹿眠笑稱自己本就不該回來，臉上堆滿了苦澀。

風無對牧臣與黑齒擺手，讓他們先離開，自己留在了偏舍內，從一旁的藥簍子裏找了些草藥，慢慢蹲在了鹿眠跟前道：“即便要走，也得先讓我給你看一看腳傷，都出血了。”

鹿眠沒說話，只盯著他。

風無給她換藥的時候，眉頭都是皺著的，直搖頭道：“這人間的大夫就是靠不住，鹿姑娘的傷原本可以不留疤的，這回恐怕不行了。”

鹿眠瞥了一眼自己的腳心，傷口的確越來越惡化了，不過這也不能怪人家大夫，畢竟給藍菱月拖了那麽長時間感染了，加上她急著從南城趕過來，路上也沒顧忌，所以才成了現在這樣。

好在是腳心，即便留疤也沒什麽大不了的。

風無道：“鹿姑娘不與我說話，可是怪我一封假信將你騙回來了？”

鹿眠瞥了他一眼，雖然說心裏是怪風無的，更覺得這一路上自己幾乎沒睡，閉上眼睛就哭的行為蠢到家了，所有的氣必須得撒在始作俑者身上才行。可看見風無這一半白發，那一點兒氣氛怎麽也發不起來了。

風無給她綁好了繃帶道：“我也是迫於無奈，堡主的情況的確很不好，即便你不回來，過些時日他也是會去找你的，不過倒時你所見到的人，便不是而今脾氣這麽好，還能認真聽人說話的樣子了。”

鹿眠抿了抿嘴，她知道厲墨雲神志不清的時候是什麽樣子，她也相處過一日，很難對付就是了。

風無搖了搖頭：“你消失了之後，堡主一直在找你。”

鹿眠看向他，風無繼續道：“他每每醒來，兩句話沒說完便扯到了你身上，一旦想起你，便像是打開了某種閥門，寒氣一發不可收拾，說瘋就瘋啊。”

“到頭來反而是我的不是，那我幹脆留在南城好了，千裏迢迢到這裏來算什麽？”鹿眠冷哼了一聲。

風無臉上的表情僵了僵，道：“鹿姑娘當真想留在南城嗎？難道與堡主分別的這些日子，鹿姑娘的心裏就從來沒想念過堡主？沒記掛過堡主嗎？”

鹿眠的表情冷了下去，她何嘗沒想過？只是每次想起來的時候就覺得心口泛酸，胸腔發堵，眼淚止都止不住。

在南城的那些日子，她一直都在備受折磨，藍菱月給她身體上的折磨，厲墨雲便一直在她心中折磨。風無一封信將她差點兒打到崩潰，急忙趕回來之後才知道是笑話一場，鹿眠只覺得自己恐怕是欠了十剎堡的了。

整個十剎堡，就沒有一個是好人。

風無從旁邊端了個凳子坐在了鹿眠的身邊，鹿眠見他坐下來也知道他恐怕是要與自己長談了，即刻要走，生生地被風無拉住。

風無道：“與我談談心又有何可躲的呢？”

鹿眠回他：“你心思縝密，會算計，我怕我又著了你的道。”

風無臉上表情怪怪的，呵呵笑了兩下：“我也就騙了你這一次。”

鹿眠哼了一聲：“之前去汴城的船上，你不也騙我要穿舞女的裙子？”

風無吞了吞口水：“也就這兩下。”

鹿眠顯然不信，被她發現的是這兩次，沒被發現的誰知道有多少次？

風無唉了一聲：“鹿姑娘，本來你與堡主之間的感情我這個當屬下的是不宜插手的，不過我既然已經插手了幾次，也不在乎再多一次了。我有幾個問題要問鹿姑娘，只希望鹿姑娘能真心回答，等我的問題問完了之後，鹿姑娘若任然覺得無法原諒我，那在下也只能認了。”

鹿眠沒看向他，但雙手緊張地抓著椅子的扶手，沒有急著離開，便是默認了他說的話。

風無問她：“鹿姑娘可知道人的壽命有幾年？自己還餘下幾年？”

鹿眠道：“能活七十歲已算不錯，我……餘個五十年光陰吧。”

風無點頭：“鹿姑娘是否想過，一個人的愛能持續多久？”

鹿眠回他：“若是深愛，應當是一生一世的。”

風無呵呵低笑：“能付出生命之愛，可算是真愛？”

“當然。”

“那好，在下便於鹿姑娘算一算吧，鹿姑娘還有五十年的光陰，當與愛人相守一生一世，如若對方是堡主的話，那你的一生一世，只有五十年，而堡主的一生一世則是成千上萬個年月。鹿姑娘所說的深愛，必然是願意付出性命的，堡主在知道自己化龍之時，曾提過為了鹿姑娘留在人間，可算是願意付出性命？在下勸說鹿姑娘換心鹿姑娘拒絕，可算是不願意付出性命？”

鹿眠恍惚了一會兒，想要反駁：“你說的不對，我是只有五十年的壽命，但這不由我控制，並且換心風險極大，你又怎麽可以以這種說辭告訴我，我愛厲墨雲不及他愛我深？”

這樣的說法，顯得她有多自私。

“可事實便是如此。”風無的雙眼直視著她：“堡主意識恍惚之際，尚顧念著鹿姑娘的生死，怕自己神志不清之後會失手傷害你，故而用難聽的話刺激你離開，留自己一人在山洞中。可鹿姑娘一直都是清醒的，在得知堡主而今的狀況，卻還要一意孤行地離開，你覺得，單是這件事上，自己的作為是對的嗎？”

“那是因為你騙我回來！”鹿眠道：“他自己根本就不在意我在不在這裏。”

“我之前便告訴鹿姑娘了，堡主這幾日一直在找你，清醒之後慶幸你去了南城，發作之後便又要去尋你。”

鹿眠一時無言，風無道：“鹿姑娘，人生苦短，能尋一人深愛有多難得？你餘下五十年日日愛著堡主，堡主卻要守著你老死的結果度過無數春秋，他那般聰明細膩，又如何不知道這一點呢？即便如此，也能對你袒露心扉，這是妥協。”

“他明知你是淩雲派出來的弟子，但在你從徐家跟著牧臣回來之後，便從不在你面前隱瞞十剎堡的任何信息，哪怕是機密，給你琉火石，準許你與牧臣與在下稱兄道弟般交談，這是信任。”

“萬物苦苦修煉，為的不過是早登穹蒼，他苦練幾千年就等化龍這一刻，卻願意為了守著你的幾十年留在人間，他亦救過你的命啊。若非是你與安翎私下離開，如何會落到申洳瑛手中，堡主如何遇見申洳瑛，又如何會成了現在這般半醒半瘋的樣子？”

風無的話一句句，一聲聲，全都如同暴雨一般打在了鹿眠的心上。

她並非鐵石心腸，她如何不知道厲墨雲對她也付出了甚多？可是她難道對厲墨雲便沒有付出嗎？風無字字句句讓她原有的堅持一步步土崩瓦解，讓她這幾日建立心上的壁壘再度被打破。

“鹿姑娘，他是十剎堡的堡主，並非是一個凡人，能為一人如此還不夠嗎？”風無說完，伸手拍了拍鹿眠的肩膀：“我話已至此，便不再多說了，鹿姑娘自己想想吧，若等會兒執意要走，我會讓黑豹送你回南城，永陵客棧還是你的。”

鹿眠見風無慢慢走出這處，便無力地靠在了椅子上，腦海中亂成一團。

當真是她自私？當真是她做錯了？

從去年遇見厲墨雲開始算到如今，難道她就真的對他沒有過一點付出嗎？沒有過一點舍去嗎？

她固執著心裏的那點兒尊嚴，不肯主動回到厲墨雲的身邊，難道有錯嗎？

她也不願意就此與他分開，她的心裏不想分開的！她只是……她只是親眼看見他，親耳聽見他口中說出了那些傷人至深的話，再想要讓他親自將自己哄回來而已。

被風無的一席話說完，她突然覺得自己堅持的這一點都變得可有可無。

她所堅持的，偏偏也正是厲墨雲所希望的。

他之前在山洞裏之所以口出惡言，不就是為了她能夠離開他的身邊，得以一絲安全？

鹿眠嗤笑一聲，咬著下唇，心裏狠狠吐出：去他媽的安全！

風無出了房間，牧臣便朝他投了個詢問的眼神。

風無先是嘆了口氣，搖了搖頭，牧臣的神色頓時暗淡了下去，他道：“不該騙鹿姑娘的。”

風無繼續搖頭：“我的意思是，我嘆這天將我生的如此聰慧，如此能言善辯，又搖頭可惜運氣不好，道行廢了一半，果然老天就是看不得我太完美。”

牧臣：“……”

黑齒笑了笑：“風長老這意思是，鹿姑娘留下來了？”

風無伸手摸了摸額前蒼白的頭發道：“八成是走不了咯。”

黑齒趕忙拱手：“還是風長老本事大。”

風無連忙擺手，帶著些許嘚瑟道：“哎，不是我的本事，這一切都歸功於愛。”

牧臣無奈地搖了搖頭。

風無玩笑開罷，笑容逐漸收斂，鹿眠能留下來自然是好事，這表示他們家堡主之後發瘋要找鹿眠的時候，不至於讓他們耗盡心力去阻止。

可鹿眠與堡主在一起是否是好事，他還不能確定。

這兩個人，他一個也看不透，一個是道行太高，他無法匹及，另一個則像是不可抗力，一片空白。

兩個未知數黏在一起，風無慢慢吐出一口氣，只盼望他能活到那一日，瞧一瞧這兩人的結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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